四时最好是三月，一去不还唯少年
01
小皇帝五岁出了宫。
这一走就是五年。
他牵着小宫女的手，走过长长的宫道。
那时是春天，梨花探出火红的宫墙，阳光打在上面像是鎏了层金。
那时候小皇帝还不是小皇帝，他也不知道他是谁。
他原先是个太子，后来也不是了。
那他大概是个不受待见的小孩吧，小皇帝想。
他牵着小宫女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，小宫女比他岁数要大步子也大，但走的时候仍是愿意等着他。
小皇帝人小步子短，他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歇会。
小宫女就蹲下来给他擦汗，在一片春光里她美的像画卷里的神仙。
她或许就是神仙了吧，或者是神仙派下来救我的。
小皇帝望着眼前的人想。
毕竟其他人都不要我了。
于是他们就这样走呀走，从早春走到了凛冬。
那时候日子过的苦，他们只有一间小小的宅子。
出了房门仰头只能看到一块四四方方的天，窄的像一口井。
冬天里他们没有多少炭火，小宫女缝针的手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，最后已经变得穿针都有些抖了。
但小皇帝觉得这时他的用处就来了，冬天里小宫女缝衣服的针都是他穿的，又快又方便他都忍不住在心底夸自己。
但是屋里的炭火依旧不够用，每个月都是靠着小宫女做些针线的香囊帕子才勉强够他们渡日，即使这样宅子外面还有一群凶巴巴的穿着锦衣的男人。
小皇帝想出门转一转，他们都不让他出去。
但是小宫女手巧，街上卖的草扎的蚱蜢蜻蜓她都会做，还会给他讲故事。
宅子小，炭火又不够，所以每当凛冬来临的时候，小宫女和小皇帝都是窝在一起睡的。
在小宫女的怀里，小皇帝再也没冷过一个冬天。
就这样，兜兜转转又过了五年。
春去秋来，小皇帝太子的名号也去了又来，但名号并未带给他什么。
他还在依然和小宫女呆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。
小皇帝有时候会想，他和小宫女这样呆上一辈子或许也不错。
只有他们两个，没有那么多人时时刻刻的告诉他这也不能做，那也不能做。
他还有他蜻蜓和蚱蜢，还有小宫女。
02
但变故发生在小皇帝十岁的那个正月里。
那天的天亮的早，小皇帝贪着被窝的暖气不肯起床。
直到快过午时，他才被小宫女从被窝里叫起。
那时笑意展满了小宫女的双眼，她和小皇帝对小皇帝说。
我们能出去了。
小皇帝还是迷惘的，直到他换好了衣服一出门便看见了屋外的马车。
太监和宫女站在门前都堆满了笑，小皇帝拉着小宫女被他们装上了马车。
那天穿的衣服是小皇帝这么多年来穿的最好的，金贵的有些硌人。
小宫女在马车上细细的叮嘱他，叮嘱他到了皇宫该说什么话，该做什么事，一件都不能出差错。
在那一刻，小皇帝突然生出了一股跳下马车的冲动。
不过他没有那么做，他只是牵着小宫女的手点了点头。
马车摇摇晃晃的又入了深深的宫墙，宫墙红彤彤的像是西市里牲畜的血。
他们就这样入了宫，宫里等着他们的还有那个小皇帝根本认不得的父皇。
父皇见到了十岁的他摸了摸他的脑袋，他叹着我儿不易，又像是在叹着他自己。
他的母亲泪眼涟涟的一把抱住了他，而小皇帝却在偷偷的瞅着小宫女，他对着这一切无所适从着。
岁月慢悠悠的过着，小皇帝也在宫墙内一点点的长大。
他抽枝拔节从孩童长成少年，宫里的天是方正的，也是狭长的。
像是无数口井重叠在一起。
小皇帝时常会喘不过气来，他在井里却要负担起整个天下。
他只有见到小宫女的时候才能舒服点，他把头靠在小宫女的腿上，在春光里看着宫墙外的梨花。
他觉得只要有小宫女，他或许还能撑一撑。
就这样年月慢慢的碾过。
小皇帝十七岁时，他成为了真正的皇帝。
他继位的前一天晚上溜出了屋，他月亮底下敲响了小宫女的窗。
他问她，等我继位了，你能否当我的妻。
月亮下的少年郎眼睛亮晶晶的，他扒着窗台问着屋内的女人，眼里和心里都是她的影子。
小宫女一开窗便被这一份少年莽撞而又热烈的心意，撞了个正着。
她红了脸，呐呐的与窗外的小皇帝说。
我长得不好看，还比你大那么多，你何必呢。
小皇帝却执拗着盯着她。
他说，我不管，我就是喜欢你，喜欢那么多年了。
比喜欢天上的月亮还要喜欢你，你当我的妻等生了孩子之后，你就是我的皇后，天上的月亮都不及你尊贵。
他盯着窗边的小宫女，从身后拿出了一朵早开的梨花。
他站在窗外伸长了手，把花别在小宫女的鬓角。
洋洋得意的说，那就这么说定了，你不否认就是答应了。
他说着便再未给小宫女改口的机会，翻了墙头便溜回了自己的寝宫。
而他不知道的是，小宫女仍是站在窗边，她看着那个月下翻墙头的少年竟傻傻的笑出了声。
就这样，那一年小宫女成为了小皇帝的妻。
小皇帝当了皇帝之后，才知道皇帝有多难。
每日上朝的时候，朝堂中的大臣总会吵吵嚷嚷的炖成一锅粥。
小皇帝就坐在最上面看着他们吵，日子长了他便越发的被他们吵的头疼了。
但幸好小宫女下了朝之后会帮他揉头，揉着揉着也就不疼了。
但在这样时疼时不疼的循环之下，小皇帝每次上朝都要看着那群大臣们叹气。
某处出了叛乱他叹口气，流民暴乱也让他叹气，最让他叹气的是水旱灾害。
每当那时候，他的内帑总是要缩减一大半，他是个没什么钱的皇帝，一闹水旱便更穷了。
但是皇帝还是要当下去，日子也还是要过下去。
他自知口吃吵不过那群大臣，于是他便不搭腔，看着那群大臣在底下吵吵急的团团转的样子，也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了。
03
小皇帝十九岁的时候，有了他第一个孩子。
他看着那小小的婴孩乐开了花，只因为那是他和小宫女的孩子。
小皇帝想把小宫女封为皇后，可是世上的人谁都在阻止，他没有办法他只能把小宫女封为皇妃。
但他还是觉得他食了言，委屈了小宫女，于是他便加倍的对她好。
那时的他有着小宫女，有着孩子，他只觉得他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了。
可那时的他不知道，幸福总是来快去的也快的。
孩子十月的时候夭折了，小宫女靠着他的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。
孩子没了，她以后也不能生育了。
她差点哭晕过去，小皇帝的心也碎了千千万万片。
他想上天为何对他如此之薄呢？明明他的幸福就近在眼前了呀？
可最终却只是一场镜花水月而已。
只那之后他只能加倍的对小宫女好，因为他不知道，他除了对他好还能再做些什么了。
日子就这样一点点的过去。
小皇帝也渐渐的老去，而小宫女要比他大上很多。
小皇帝总是忧愁着，要是小宫女比他先走了该怎么办。
他不畏惧死亡，他只是畏惧着他连小宫女都要失去。
那比死亡更让他难受。
自从他们的孩子死后，他知道小宫女变了很多，丧子的恨一直埋在她的心里。
她做了很多错事，而他何尝不是错事一堆呢。
他又如何忍心指责她呢？
小皇帝始终没有子嗣，他对着镜子发愁着以后的江山应该给谁。
可贴身的太监却和说，他已经有了一个儿子。
他被惊了一跳，连忙把那孩子接过来看看。
那孩子五岁了，和他当年出宫时一般大。
他看起来很聪慧，也很健康。
小皇帝看着他像是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，他叹了一口气，留下了那个孩子。
他把孩子送去了太后那里。
小宫女知道之后哭着跑过来和他说，所有人都在骗她。
小皇帝被她哭的心软，可他也没了办法。
他只能把小宫女又封为了皇贵妃，权势与地位，这是他此刻唯一想到能留住小宫女的东西了。
做皇帝的日子就像是活在锦绣堆里，他要透过那一层层的锦绣去看清锦绣之外的东西，就像是要透过宫里的那些井看向全天下一般，难得要命。
渐渐的小皇帝越来越老了，他也越来越有些昏聩了。
小皇帝时常会想，是变老让自己昏聩了，还是昏聩让自己越变越老了呢？
他年轻时的雄心壮志都去哪了呢？
他始终想不明白，他只能窝在锦绣堆里，日复一日的荒唐起来。
他年轻时也想过干些功盖圣人，比肩太祖的事。
可那些雄心壮志让朝堂纷争磨掉几分，让后宫犬马磨去几分，又叫年老磨去几分……
像是人生的每一件事都在磋磨他一般。
他只有在小宫女那，才能舒服一些。
日子总是在过，小皇帝老了，小宫女也老了。
只有当初那个孩子，那个五岁的太子慢慢变得年轻，一如小皇帝当年年少的模样。
朝臣一批一批的换，身边的内侍也渐渐的老去不在年轻。
四时最好是三月，一去不还惟少年。
最后的最后小皇帝最怕的事还是来了。
他在祭祀回宫的路上，有人赶来向他禀报小宫女的死讯。
他起初不相信，直到他回了宫亲眼看见了这一切。
一场急病夺去了他的小宫女，就像当年一场夭折夺去了他的孩子一般。
小皇帝趴在小宫女冰冷的尸体上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。
天下至悲莫过于此，他握着小宫女的手让她等等他。
就像五岁时她牵着他出宫一样，在路上等等他。
他下葬了小宫女，他知道他也要走了。
同年，九月九日。
小皇帝在秋日里，追着他的小宫女去了。
他走的时候，手里还握着他的草蚱蜢。
他知道，他的小宫女会在路上等他的。
后世的史书载：明朝宪宗曾两度为太子，在位二十三年专宠后妃万氏一人，万氏独揽后宫二十三年罪行多端。
世上之事，左不过浮云翻覆，昔人空在今人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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